我去富士康观澜厂区进行了一场针对流水线员工的群访。采访对象年龄在18-25岁不等,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采访内容则是他们对游戏和娱乐的看法。
昨日我们转载了一篇描写三和群众与游戏的文章:《没有身份,巨额债务,他们还能终日打游戏》,得到了广泛的共鸣与感想。其实这类优质的报道国内过去也有一些,其中最为经典的便是我们今天转载的这篇群像采访,今天特意将这篇数年前的文章转过来给当时错过的朋友阅读一下。本文原载于新浪游戏,作者钻咖,游研社获授权转载。
富士康观澜厂区位于深圳龙华新区的东北部,从深圳长途客车站上车,大概要在高速公路上咣当三四个小时才行。
自上车的那一刻起,一种微妙的气氛就已经扑面而来了。司机一路都在接电话,他对电话另一端的各种人们抱怨着自己老板破产跑路的事儿,又再三保证自己真的不知道老板在哪儿。乘客们捧着手机低头看着,空饮料瓶在座椅下相互碰撞,偶尔会把睡着的人惊醒。长途大巴每站都停,每次都吞吐不多的几个人,到最后一站观澜的时候,车里剩下的人太少,司机就把灯全都关了。
地陪小高在观澜汽车站等我,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直陪着我在观澜地区走来走去;这位娇小可爱的年轻姑娘是当地学校的老师,她温和而坚决地告诉我观澜有三种人,“本地人,外地人,还有在富士康打工的人”。
这就是观澜教给我的第一课。
富士康厂区所有高度可以致死得建筑周围都围着一层2米得防跳网,与此相对应的,是永远有人排队得普工招募点。
做游戏作者十余年,我采访过许多玩家。这其中有些是游戏业内人士,有些靠游戏发了财,也有些因为游戏而生活困顿。游戏是一种没有门槛的娱乐方式,所有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它把人们与日常生活隔离开来。因此,玩游戏的成年人经常带着几分对“现实”和“世故”的抵触,他们保有一点点孩子气,藏着一丝丝幻想,攥住没用的梦想不放。
但是,有一种玩家我却一直没能接触到。他们是会去点击“屠龙宝刀点击就送”的人,他们是会为烂俗IP和“老公不在家”买单的人,他们是坚决不付费的那大多数,他们是每个游戏中默默无语却又最为坚持的人。他们的时间看的无比廉价,他们是支撑起游戏社会高楼广厦的普通玩家。这个人群一直远离游戏媒体的视野之外,让我们说的直白一点吧——保有“阅读”习惯的、会去浏览媒体的各位读者,与他们之间就已经有着天然的鸿沟。
为了面对面接触到这些平时远离游戏媒体视野的玩家们,在新浪游戏频道的支持下,我决定赶赴富士康观澜厂区进行一组针对一线流水线员工的群访。采访对象年龄在18-25岁不等,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采访内容则是他们对游戏和娱乐的看法。
通过一位在当地做过手机生意的联系人,我拿到了超过一百位富士康工人的电话号码。因为摸不准他们上班的时间,我选择了先发短信联系。上百条短信按的手指生疼,但等了一天,却连一条回复都没收到。我不死心地又发了一遍,这次口气更客气、文字更精炼、感情更真挚——还是完全没有回音。当时距离采访日期只有不到一周了,我心里相当没底。我担心这是因为观澜的年轻人们不喜欢接受采访,担心他们已经被自杀风波闹得、对记者和媒体都充满了不信任。
还好,这些都只是过虑。真正到达观澜地区之后,我通过各种手段联系上了许多受访人,和他们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在面对面的交谈中,这些年轻人乐意谈自己的故事,也乐意向我炫耀他们的游戏账号,他们的故事饱满地几乎溢出纸面。采访结束时,我偶然问起其中一位受访人有没有收到过短信、为什么不回复;二十三岁的他这样回答:
“只要是’您好’开头的短信我肯定觉得是诈骗,要不谁会跟我说’您’啊?”
密密麻麻的员工宿舍是观澜地区的一道风景,这些宿舍多数也装有防盗网,一方面是防贼,另一方面也防跳楼。
观澜街道地区总面积约为34.6平方公里,居住在这里的人口接近百万,而其中拥有户籍的“本地人”只有2.46万人左右。随着富士康厂区拔地而起,数以十万计的工人涌入这里,他们带来的巨大商机又吸引了大量来做生意的外地人。当年富士康接下苹果手机的单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时,这里的工人“多的像蚂蚁一样”,生意好做的不得了。超市、网吧、宿舍,只要是跟富士康和富士康的工人们有关的事儿,就都能赚到钱。小高的母亲还记得当时一个公用电话就是一摊生意,“排着队打长途,一个电话可以每月赚好几千,养活一家人都没问题”。
本地人则尽享土地带来的财富,他们见缝插针地到处盖楼,鸽子笼一般的廉价公寓鳞次栉比,每家都贴着大大的字:“提供网络“。在生意最好做的时候,一间五平米左右的单人公寓叫价三百多,但那些多少想要保有一点隐私的工人们还是会抢着搬进来。更有生意头脑的本地人们把廉价租客赶走,在私搭乱建、看起来有点危险的楼里架上直通电梯,然后把单间合并成说得过去的小两居室,一套二十来万;这种房子也曾在生意顺遂的外地人和富士康中层员工中风靡一时,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
好挣钱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不到十年,然后生活就开始越来越紧。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开始来这里讨生活,超市对面又开了超市,网吧隔壁也有了网吧;大家做的都是差不多的买卖,就只好互相压价格。更让人沮丧的是富士康人口的连年缩减,这种收缩始于年的连续跳楼事件。
当时的惨剧把富士康深圳厂区推上了媒体的风口浪尖,为了安抚民心,也为了平定外界的质疑,富士康将普工(指不需专业技术的普通工人)工资从元调至了元,通过时间考核之后更可达到元。这些举措在短期内确实显著改善了工人们的生活水平,也让小高他们这些靠富士康吃饭的人们尝到了甜头;但一个工人涨几百块,一百万个工人就是一亿,如此巨大的人力成本增幅叫富士康颇为头疼;工资一旦涨了就难以下调,为了规避成本,富士康很快就开始向其他工资标准更低的城市迁移。
按照当地人估计,现在厂区里的员工大概只有IPHONE4时期的一半左右——在富士康周边地区,苹果产品的更新换代经常会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纪年法,因为这种更替往往会引致一大批员工流动。观澜地区的生意明显不好做了,现在一个“单人间”最低只需要多块钱,即使这样,往往还都住不满人。
在这片衰退的浪潮之中,观澜地区依旧聚集着超过二十万富士康员工,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没有任何专业技能的普工。一般普工入职不需要任何教育背景,“不是傻子就行”,工作内容就是流水线装配作业。表现较好的普工会被晋升为“传技人”,负责指导其他人工作。传技人再次升迁就是流水线线长,这基本上是普工所能达到的最高职业成就。一个没有接受过大专或以上学历的普工几乎不可能转为“师级”干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磨损自己的脊椎、消耗自己的劳动力。他们要在这片剧烈变化着的土地上活下去,而如果可能的话,还想活得尽可能好一点。
仅可容两人错身的窄小夹道,在它两边是两栋十多层高的宿舍楼。
在我上门拜访时,小高全家都正待在自家的杂货铺里。这间铺子也是专门服务于富士康员工的,它跟厂区大门只隔着几座私搭乱建的廉价宿舍楼。铺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食品,还有被子雨伞之类的生活用品,有不少都落满了灰尘。铺子一角摆着高迪的电脑桌,他蹲在椅子上,不时动作敏捷地换个姿势;而他的两个儿子一直在杂货铺的瓷砖地板上爬着玩耍,从不脱离风扇的扫吹范围。
高迪,也就是地陪小高的弟弟,是我在观澜见过的第一个游戏玩家。他不到25岁,瘦削的脸孔乍一看有点像港台男星。在他前胸有一条歪歪斜斜的、像是钢笔画出来的盘龙纹身,因为这龙,所以他没法去富士康打工。富士康招工标准相当宽松,“从18到80,什么人都行”,但却偏偏拒绝录用有纹身的人。小高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有纹身的人“爱打架,爱混社会”,这对人口密集度极高的富士康来说,大概增加了管理成本。讽刺的是,因为“可能会闹事”而被拒绝的高迪,现在却负责在街上“管治安”。他一个月工资不比本地最低收入高多少,工作职责类似于城管和辅警的混合体,要抓小偷,还要驱赶随地摆摊的小贩。
除了每天巡逻八到十个小时之外,高迪把大半的休息时间都花在了《传奇》私服上。在他的家人看来,结婚之后还“耍游戏”是种不成熟的表现,平时少不了要被唠叨。但这是高迪所能找到的最省钱的娱乐方式,“出去玩”动辄就要两三百,私服则最多只花电费网费而已。他日复一日地玩着游戏并不是因为它多有趣,而是单纯的“不知道还能干嘛”。私服的生命周期一般都不太长,会花钱的那批大R走了,服务器倒闭了,高迪就再找一个继续玩。“一刀满级、爆装副本、回购元宝”——反正哪里都差不多。
高迪身边大多数人都在玩《英雄联盟》,但他懒得去学,而且“外国游戏看起来奇怪”——对于高迪来说,从初中就玩起的《传奇》好像是陈天桥的个人作品,他甚至没意识到这原本是款韩国游戏。这么多年下来,他对自己在传奇中的PK实力颇为自信,但这游戏不充钱当然是玩不好的。作为免费玩家,对他来说最有效率的游戏方式就是等着氪金的老板们上线,然后蹭着刷装备。采访时高迪正跟在一个氪金玩家的爆装团里,语音里说话的“老板”听起来有三四十岁了,他兴致勃勃地向为了爆装备而聚起来的这一小群人传授人生道理,“不要等着别人欺负你,你要欺负别人”、“你眼瞎了?你引怪干嘛?”、“那个叫高什么的,你不服从团队!”——
机箱上摆着的塑料小闹钟缓缓地转着,还有二十分钟高迪就要去上班了。他无精打采地点上了一支烟,又有人开怪了。
这家网吧在当地算是比较好的,老板娘自豪地告诉我,“富士康的老板们都来过”,她指的大概是台湾干部。
龙舞今年26岁,在富士康普工中已经算是年纪大的了。采访中他反复提到自己“老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会偷偷地、迅速地瞥我一眼,似乎是希望从我脸上看到些许反对。他的QQ头像是18岁时的自己,照片像素很低,鲜艳的亮红色上衣衬得脸色发黑,背景上还有“兄弟一辈子”几个大字。
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龙舞刚刚从高中辍学。从17岁到现在,龙舞已经离家打工了8年多。毫无职业技能的他做的一直是普工,而这类工厂的招工年龄范畴是最低18岁,最高不封顶。龙舞还记得自己刚“进社会”时特别好找工作,一个厂子接着一个厂子,每跳一次工都能多几百块钱工资。可到了年底,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薪水停滞不动了。“拿到手里的钱好像是多了一点点,但是周围的花销多了好多好多”。这也是许多普工都面临的职业困境,随着年龄增长,他们的工作经验和技能却无法得到有效提升;体力肯定会逐渐衰退,二十四五岁时的收入就或许是他们人生中的最高值。
游戏是龙舞自初中开始就坚持的娱乐,主要是因为这种娱乐方式最便宜,而且“到啥地方都能继续玩”。他选择游戏的标准很简单:首先要免费,其次是“操作难度高一点”,因为只有这样免费玩家才能“靠技术活下去”。采访中他列举了一长串腾讯游戏的名字,而最后的落点,则是《英雄联盟》。采访时龙舞正在黑网吧里玩《英雄联盟》排位赛,这个网吧是富士康厂区周边成百上千个网吧中最普通的一个,百十台机器,清一色的年轻男性,屏幕上闪动着《英雄联盟》、《地下城与勇士》,还有《穿越火线》——几乎全是腾讯的游戏。
龙舞在游戏里是一般意义上的“高手”,他正在玩的小号已经打到了白金组,上钻石“是迟早的事儿”。而等到这个小号上到钻石之后,他就会再找一个新开的服务器,再去开一个新的小号。龙舞从不在一个服务器待得太久,因为一旦他的成绩到达了某个峰值,排到的人就变厉害了,他就得遵守别人的规矩;“一看要排五楼我就不玩了”——游戏之外他已经有太多规矩要守,至少在游戏里边儿,龙舞打定主意谁的话都不听。
作为高手,他曾在《英雄联盟》做过几天代练,收入太低,不久就放弃了。游戏代练是个竞争严苛的买方市场,龙舞说其他那些“能挣到钱的代练”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反应速度快,不用上班,天天“不是打游戏就是看视频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