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启德,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发表文学作品余万字。出版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著作8部,获各类文学奖项50余次。代表作:长篇小说《梅兰迎福》(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山魂》(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
陆小狗轶事
1
过了正月十五,房间和背阴的田野仍弥漫着逼人的寒气,而太阳却像少妇般露着灿烂的笑脸,向人间挥洒着温温柔柔的阳光。这时候,地还没完全开冻,相对比较闲松的农家人在向阳的房檐坎下或石岩下抽旱烟、晒暖暖,是最惬意不过的一件事。
吃过早饭,陆迎福出了猪圈里的猪粪,均匀地在道场上铺晒之后,坐在房檐坎的小木椅上歇下来。他卸下旱烟袋,将烟袋锅伸进系在小腹的皮囊里挖一锅旱烟装进烟袋锅,用火镰打了火吸着后,身子往后一靠,闭着眼睛,边吸烟边格外受活地享受着温暖阳光给予的温柔。那只大黑猫来到面前,不等招呼,便往上一跃,很会享受地窝进主人怀里。
不一会儿,侄子陆小狗袖着手走过来,将棉袄裹得臃臃肿肿的身子挪到上屋房檐坎,习惯性地那么靠着门框棱角,扭动着脊背蹭着痒痒。小狗穿的棉袄,是那种公家救济的比较宽大的蓝色中长棉袄。由于没有衬衣衬裤,棉袄直接套在身上穿,并且一上身就脱不下来,里子和面子都一样穿得油光发亮。小狗穿棉袄从来不扣扣子,两片衣襟就那么交叉着一叠,然后用一根布条绳子往腰上一勒。
现在,他痒痒蹭舒服之后,就蹴在三叔陆迎福身边,将手从袖筒抽出,从口袋摸出一绺二指多宽的纸条,握成槽状,微笑着伸到陆迎福面前。陆迎福也就那么自然地从小腹皮囊里捏一撮烟丝给均匀地撒在纸条上。小狗将烟熟练地卷起,龇着牙,用大拇指背在上下两排门牙上一刮,刮出米粒粗一股牙花,抹在纸口上一糊,再掐去大头多余的纸尾,一支喇叭状的纸烟就成了。仿佛也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待小狗把卷烟噙在嘴上,陆迎福拧过身,将旱烟锅伸过去,小狗便将纸烟挨着烟袋锅,两人同时那么默契地吸了几吸,烟就吸着了。
小狗你爱吃旱烟,也不制个烟袋?木头烟袋也没见你用了?陆迎福边吸烟边说。
小狗说:木头烟袋前一向吃烟,烟袋灰没磕净,装在口袋里,烟袋锅烧通了,把棉袄也烧了个洞。就翻了棉袄让看。
陆迎福拧过头一看,果然棉袄衣襟的一个口袋被烧穿了,就苦笑了一下,挖苦一句:看咋把你没烧了!
待吃完了一锅烟,陆迎福将烟袋灰一磕,递与小狗:把我的烟袋拿去吃去。小狗拧辞着不肯接,说:你给我了,你拿啥吃?
陆迎福说:拿去,我前一向才又制了一个,跟这个一模一样,也是一拃多长。
小狗接过烟袋,像娃娃得到新玩具,爱不释手地说:我也喜欢短的,短的好往身上别。
陆迎福起身进屋,找出新烟袋出来,果然也是一拃多长,铜烟嘴,铁烟锅,竹烟杆。小狗接过新烟袋与旧烟袋比了比,觉着没有旧烟袋那么光亮,手感也不如旧的那么舒服,就说:新的还没有旧的好哩。
陆迎福笑说:谁说的!你狗日的得是想要新的,想的倒美!就一把将新烟袋拽回去,装一锅烟,吸着。
小狗吸完了纸烟,喜滋滋地把玩一会旧烟袋,然后向陆迎福要一撮烟装进烟袋锅,悠然地吸着,就想起一件事,说:三叔,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
陆迎福问:你有啥事?
小狗说:你威望高,又当过队干部,你给村上和乡上说一声,看以后发救济款了能给我多发点不。今年过年发救济款给我才发五十,碥上其他两三家五保户都是一百。
陆迎福鼻子“哼”一下说:你吃惯了救济,就得寸进尺。要我说,上头根本就不该给你救济。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凭啥要吃救济。别人都以为你力单体弱,依我看,你的病就害在一个字上——懒。
小狗讨了个没趣,再没敢言语,吸完一锅烟,将烟袋灰一磕,然后解了腰带,脱下油腻腻的棉袄,聚精会神地逮起虱子。隐藏在衣缝里的大小虱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大搜捕,欲知灾难临头,便都惊慌失措地钻出来,四处逃窜。小狗从容围追,慎密堵截,将虱子逼上绝路,两个大拇指背往拢轻轻一靠,便轻易完成一次战斗。不一会儿,一只只虱子便在指甲盖上血肉模糊了一片。遇到肥肥大大的虱子,小狗抓住往嘴里一撂,上下门牙一磕,“咯嘣”一下爆响,脸上便露出一种胜利的惬意。
小狗就这么一逮就是好半天不起身,仿佛他什么事情也没有,仿佛他的营生就是逮虱子。
陆迎福看着心急,就叹息地说:小狗你跟你爹是近视眼生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你爹人是不懒,也下得了苦,可过日子是老鼠不留隔夜粮,吃光用尽。麦子下来了,成天烙馍吃,拌面疙瘩吃;包谷下来了,又成天蒸干饭吃,炒包花吃。吃完了就等公家救济,一点不晓得算计,不晓得节俭,所以咋着都把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去。你就纯粹是牙长手短好吃懒做,二流子货。成天吊儿郎当、东游西逛、游手好闲,心里就总没个事。按说你一个人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好务弄,日子就快活的很。可你这多年在生产队做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磨洋工,混不下几多工分。有好的猪圈和茅缸攒粪交给生产队,也能抵得上一个强劳力挣工分,你倒好,猪圈不弄个猪圈,茅缸不弄个茅缸,哪像个过日子的人。如今包产到户了,上头提倡发家致富,人都把日子过得开始神火起来了,你却还靠公家救济过活。你一个大男人,连你自己都养活不起,你说你把人活成球了!
陆迎福这么训斥着唠叨着,小狗却正全神贯注地撵着又一只仓皇逃窜的肥虱子。从衣领撵至衣襟,从衣襟撵至胸襟,虱子却滚落到地上,小狗用脚踩没踩死,就逮住扔进嘴里,用门牙“咯嘣”一下咬了,吐出虱皮,这才嬉笑着说:我笨得很么,我也想把地种好,有吃有喝的,可就是种不好么。
陆迎福反讥道:你还晓得把地种好?你说你在地上下了多少工夫?你没见碥上人,只要不下雨,见天每日都在地里务弄,你倒好,种子一下,就成天拢着手,东游西逛,一点不操心地里的活,你哄地,地能不哄你!你要这么下去,我看你这日子就是独木桥上睡觉,翻不了身了。
小狗晓得三叔来了气,心里害怕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就还不吭不哈地闷头逮虱子。
陆迎福吧嗒一阵烟,然后又瞅瞅小狗的脚,就见大拇指头露在胶鞋外头,鞋底磨成了光板,为了把滑,用草绳绕几圈扎在鞋腰上。看着看着,就越发地气愤:你看你这模样子,跟叫花子有啥两样!我给你一双军用胶鞋,你就穿一辈子!你买不起鞋,打打草鞋穿也行么,你也懒得打。
小狗还不吭声。陆迎福叹一口气,又说:小狗,你不是种庄稼的好手,你守着那点责任田,要把日子过好,我看是没啥指望了。如今政策放的宽了,提倡诚实劳动,勤劳致富,允许做买卖、跑生意、搞副业、搞贩运,弄啥都行,可这些都不是你的长项,你一没本钱,二没本事,难场。可你有力气,人也不笨,你出去打工去吧。这几年咱村上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多了,有的已经混出气候了。就说下川的杨成雄吧,过去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从小长到十几岁,几乎连裤子都没穿过。一包产到户,他就出去打工,这才几年工夫,就成了包工头,过去是全村甚至是全乡最穷的人,现在成了全乡的首富。我看你在屋守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出去寻个事做吧,不说致富的话,起码凭力气能吧你嘴混出去。你总这么在屋混着能混出个啥名堂?
小狗逮净了棉袄里的虱子,穿了棉袄,又解了裤带,翻开裤腰逮虱子,边搜索边说:我不想去。出去打工的人都说,安全的不挣钱,能挣钱的不安全,咱寨东近两年出去下煤窑子挖煤的都死了好几个,伤了好几个了。去年有人约我去我就没去。
说话间,陆长贵披着棉袄走过来。陆迎福关切地问:天还冷哩,四叔你咋把棉袄披着?
陆长贵说:背上长了大包,衣裳穿在身上磨得疼,我编了个草圈子系在背上护着。
陆迎福起身捏一撮烟递过去,就手掀起棉袄看,就见包长得有鸡蛋大,吃惊地说:长这大的,人咋受得了!长包我可是经受过,长得快熟还不熟的时候最折磨人,长熟了一出头,把脓包一挤就松活了。
陆长贵在一只小板凳上坐下,吸着了烟,说:近一向我还想着今年出去打工哩,这还没出去,就成天病病痛痛的,啥都弄不成。
陆迎福就说:我刚才还劝小狗出去打工哩,劝了半天,他还拧拧辞辞地不肯去,好似出去给别人挣钱。顿一下又说:四叔你莫出去,你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还出去下这号苦。
陆长贵叹一口气说:迎东去世以后,屋里没了硬劳力,包产到户种地都难场,近年多亏了房连长组织民兵搞互助,地有人帮着种,吃的是不愁了,可一屋人老的老小的小,用钱还是难场的很,两个孙娃子又都才上学,全靠着儿媳巧凤一个人支撑着,我看着急呀,不出去混咋弄。虽说年岁大了,寻不下好营生,给人看大门总还可以,能混几个算几个么。
陆迎福就有些感动,又对小狗说:你看看,你四爷一把年纪了都想出去挣钱,你倒好,连衣服都没的穿了,还守在屋里受穷。人生贵勤,勤则不匮,你倒把人活了个反反子。我想出去寻活路,我老大晓仁不让我去,他插着空子出去,一年也就出去几个月,再不挣也能挣个一两千块。
你三叔也是为着你好哩,陆长贵说,你才三十七八岁,年轻力壮的,不出去挣几个钱,往后说媳妇都难场,总不能这么打一辈子光棍吧。
小狗这才系了裤带,点着头说:三叔、四爷,你们都是好心,我去。近一向碥上有几个人要去新疆打工,我就跟着去。说完,便起身去碥上找人问去。陆长贵和陆迎福望着小狗的背影,就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小狗来告别:三叔,我去新疆打工呀。
陆迎福欣然说:哦,说走就走呀,这么急?
早去早挣钱么,他们几个急着要走。小狗说。
也好,早些去,干一年,回来过年。陆迎福边说边从口袋摸出一沓零零碎碎的票子,数也不数就递给小狗:这点钱拿着用,你怕连盘缠都没有。
小狗感动地接过钱,装进口袋后说:够了,过年村上给我救济的钱我还没用。
陆迎福看着小狗一身几乎一年四季不离身的棉袄,觉着别扭,就又说:小狗你要出门了,还穿这身窝窝囊囊的衣裳咋行。就喊了陆晓仁媳妇刘凤娥把自己的旧棉衣、褂子和旧裤子找出来给小狗,说:我这几件衣裳旧是旧了些,可比你身上的衣裳要强些。
小狗换了衣裳,果然人就显得精神多了,高兴地给陆迎福鞠一躬:三叔,我走了。
走吧,出门做活,勤快点,也过细点,注意安全,咋着去咋着回。
小狗连连点着头,拧身出了门楼。
2
年底,刚过了小年,陆小狗回来了。
小狗像村里别的一些出门打工的小伙子回来一样,身着藏蓝西服,颈系花色领带,脚穿棕色皮鞋,洋洋气气像模像样地回来了。
小狗像模像样地走进门楼时,陆迎福就正巧坐在房檐坎的小木椅上把着旱烟袋吃旱烟。小狗一手提着*帆布提包,一手插在西裤裤兜里,径直来到房檐坎下,笑盈盈地喊一声:三叔,我回来了。
陆迎福猛地拔出烟嘴,像不认识人似的,眼睛在小狗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极其惊讶地问:你是小狗么?
是,三叔,我是小狗啊。
陆迎福就点着头欣然说:小狗到底是出息了,这才出去一年,就混得像个模样了么。就挪了板凳在自己身边让小狗坐。
小狗落坐后,拉开提包拉链,掏出一瓶伊利特酒和一条雪莲牌卷烟,递给陆迎福。
陆迎福欣然接过说:小狗真格是懂事了,晓得孝敬你三叔了,给我买这多的特产。
看到三叔高兴,小狗顿时像吃了蜜一样甜到了心底。
这时候,陆晓仁和刘凤娥两口子、陆长贵的儿媳杨巧凤及几个孩子都闻声出门见了小狗。小狗拉开提包拉练,给几个孩子每人散发一小袋葡萄干。一圈人惊讶地看着小狗,见小狗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不禁赞叹道:真格人是衣裳马是鞍,小狗这么一打扮,人还很排场、很像回事哩!
小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夸奖和赞扬过他,从小耳朵里听到的几乎都是训斥、责骂和讽刺。此刻听了大伙的一致夸奖,晓得人心里都有他了,都看得起他了,就如孙猴子上天宫,有些得意忘形,骄傲的笑容就堆了一脸。但小狗被看得有些窘迫,一时手足无措,就掏出在酒店拿的塑料梳子梳了梳一边倒的头发;将梳子插在上衣口袋后,又伸出中指沾了唾沫,润着胸前西服上的几处饭痂,用手一点一点地抠着;然后再从裤兜掏出一疙瘩手纸,翘起二郎腿,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皮鞋。
陆迎福实际有些看不惯小狗的模样和举动,但咋说也比以前顺眼多了,舒服多了,年轻人么就爱扎势爱讲究,也不碍啥事,就关切地问:小狗你在新疆做的啥活?这一年怕是吃了不少苦哩?
下矿窑子掏矿、背矿。小狗说。
活路是苦些,挣头不晓得咋样?
小狗说:我运气还好,一参加工作就挣了高工资,一天合二十多块钱哩,有时候晚上加班又挣一点,一年挣了九千七,老板给了个整数,一万块。
陆迎福心说:那也叫参加工作?笑了一下,感叹道:你看看,起初让你出去你还拧辞拧辞地不肯去。扳起指头数数,眼下咱整个寨东勉强够得上万元户的怕也就一二十户吧,你这一出去,你就也成了万元户了么。
小狗谦虚地说:我挣的还没别人的多,别的几个都挣到一万二三了。
你怕是偷懒了,不好好出勤?
小狗笑一下,没言语。
陆迎福又问:钱该都拿到手了吧?有好多人出去打工,老板拖欠工钱,讨工钱费事的很哩。
这个老板倒还好,小狗说,我说要回,他当天就让财务上给付清了工钱。
陆迎福点着头:难得有这样的好老板。你一个人过活,没啥负担,上万块钱,倒能办不少事情。你这屋住了有些年头了,你先把你屋拾掇拾掇,木料你用我坡上的,其他瓦呀工钱呀啥的,估摸有个千把块钱就够了。趁着拾掇屋,你把猪圈也砌起来,把茅缸也箍起来;再当紧的就是你把铺的盖的都换了,烂得补都没法补了。顿一下又说,还有一宗事你也得考虑一下,当年你爹去世时正闹春荒,下葬时就堆了个坟堆,到现在还是原样。你请几个工把坟头砌一下,也算是你尽了孝了。你爹对你不好,可咋说也是你爹。实际也花不了几个钱。
陆迎福这么交代了半天,小狗听完后却抬起头来说: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都给花光了。边说边掏出身上尽有的钱,数了数,说:就剩下这四五百块了。
陆迎福大吃一惊,猛地从嘴里拔出烟嘴,盯着小狗的眼睛问:你才回来,咋就把钱花光了?上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你说你都干了些啥事情?是买了金子还是买了银子了?
小狗急忙躲开三叔的目光,吭哧好一会儿,不想说又不敢不说,就怯生生地把花钱的事由细说了一遍——
陆小狗在新疆阿尔泰一金矿矿窑下了近一年苦力,快过年了,他想回家。还好,矿老板说:想回就回吧,回去过了年再来。于是矿上当天就给结了账。
小狗领了钱,回到宿舍,一张一张数一遍,又一张一张数一遍,一共一万元。天神,这么多钱!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如今自己居然就有了这么多钱!小狗双手捧着厚厚的沉甸甸的一沓现钞,感觉自己一下成了富翁,兴奋得几乎一夜没合眼。
这么多钱咋花?小狗琢磨了一夜,心里就有了主意。
次日一早,小狗坐矿上的便车来到乌鲁木齐,一下车就进了红山大商场。
几个小时后出了商场,小狗就已经不是原来的小狗了。出了商场的小狗身着白衬衣、红毛衣、蓝西服,颈扎领带,脚蹬皮鞋,全身上下里外一新,连头发也理成了时髦的油光发亮的偏分头。走在街上,小狗心里极其豪壮地说:老子也有今天!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里,小狗那么很自豪很得意地逛了半天之后,就见街边停一辆民航班车,有人吆喝:上机场了!上机场了!小狗心里陡然有了一个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令他自己都很吃惊的决定——上机场,然后搭飞机去北京。
到达地窝铺机场,小狗就真的买了去北京的CA航班机票。
4个多小时后,飞机抵达北京。小狗乘民航班车进城,沿路不断有人下车,小狗一时不知该去何处。到了市中心,乘务员好心问道:先生,请问您去哪家酒店?
不去酒店,我喝不了酒,小狗说,我找地方住呀。
乘务员笑一下说:酒店和宾馆一样,都是客人住的地方。
说话间,司机就将车停在了一家豪华气派的星级酒店门口。乘务员说:我们快到终点了,您就在这家酒店住好吗?小狗就提了行李下车。
请问您想住什么样的房间?酒店前台漂亮的服务员问。
住最好的。小狗很大气地说。
最好的是总统套间,一天元。
小狗说:总统套间不住,我不是总统。
服务员笑一下,说:除了总统套间,最好的就是元一天的豪华套间。
小狗说:行,住套间。但在付钱的时候,小狗有些心疼了,他想到当初出门时,三叔给的钱和村上救济的钱买了车票后,已所剩无几,中途转车一直露宿车站,连十来块钱的店子都没舍得住。可此刻服务员已开了单,他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后,摸摸口袋,鼓鼓的,就一咬牙住了,并且一住就是三天。
小狗没到过北京,但小狗听说北京最好看好玩的地方是天安门、紫禁城、颐和园、八达岭。于是他随着旅游班车一一逛了这些地方,第四天,方才来到客车站,又毫不犹豫地买了到西安的卧铺票。
西安虽是家乡省会城市,但小狗只是出去打工时路过了一回,对西安的大街小巷并不熟悉。出车站后,一辆的士横在面前问要车不?小狗说要。去哪儿?小狗不知道该去哪儿,就说我寻地方住,去最好的宾馆。的哥就七拐八拐,绕了半天,将小狗拉到离火车站其实只有五站路的位于市中心的星级大酒店钟楼饭店。原本只需花五元起步价,司机却让他掏了五十元。
小狗进了宽敞豪华的钟楼饭店大厅,漂亮的服务员说:请问您想住什么样的房间?
住最好的。小狗干脆地说。
服务员一看身份证,和自己一样也是秦南山区农民,就心疼起他的钱,不露声色地给开了最便宜的元一天的标准间。
小狗在钟楼饭店住了五天,吃了几十元一餐的中、西式自助餐,又随着旅行社的安排,逛了西安城内和东西两线的主要旅游景点,甚至还钻进浴场、发廊,享受了数百元的足浴和保健按摩。
玩得有些累了,小狗就想着该回了。咋回?当然是有专车送最风光。小狗就在钟楼饭店门口与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
去岭南樊家乡寨东村得多少钱?小狗问。
司机想了想说:翻山越岭的,得走七八个小时哩,而且山高路窄,也担心的很,最少得块。
小狗也想了想说:太贵了,行不?
司机开了车门说:不说了,你再加。小狗没再还价就进了小车。
车行使到寨东下川公路终点停下后,小狗似乎还没坐够,在车上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心想,路要修到上碥多好,让家门口的人都看看,我小狗也坐得起小车了。但是,此刻他必须下车,小车无法前进了。
小狗抱着那么一点遗憾下车后,给司机付了钱,沿着山路回上碥。到了家门口,他摸摸口袋,原本厚厚一沓钞票,只十来天工夫就被挥霍得所剩无几了,一年的血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心里不禁有些悔意。但回想起一路的风光潇洒滋味儿,小狗又原谅了自己,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天上飞了,卧铺睡了,小车坐了、高级宾馆住了,旅游景点逛了玩够了!逛美了!分明是自己花了,怎么是“打了水漂”了!不是有一句话吗:吃了喝了实落了,有啥想不过的!小狗这般想了想,脸上就又露出极其陶醉和满足的神情……
3
听着小狗说钱就这么撒了一路,陆迎福顿时就如额头上倒冰水,从头凉到了脚,气得呼呼地直喘着粗气。小狗一说完,他脸色陡然一黑,又猛地从嘴里拔出烟嘴,骂道:你个败家子,混账东西!屋里锅盖当锣打,穷得叮当响,你出门挣下几个钱就烧包得不晓得姓啥了,几天就败火光了。原以为你出去混着能混出个样儿来,却还是不出芽的谷子,孬种!真格是狗改不了吃屎!卧在怀里的大黑猫听见骂声,又见主人脸上写着一脸的愤怒,就用头一拱一拱地要将那瓶酒和那条烟拱出去。陆迎福抓起酒瓶在房檐坎上砸了,又将烟扔出一丈多远。嘴里还骂:不成材料的东西,我不想你孝敬,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陆晓仁夫妇忙劝道:爹,你这是弄啥,小狗哥才回来,你就这么骂他,有话慢慢说嘛。
陆迎福越发来了气,起身一脚将小狗踢翻到房檐坎下,就手捞起一根柴棍子跳到房檐坎下抽打小狗。从前,小狗爹打小狗,小狗像杀猪一样死命地嗷叫。今日陆迎福一下一下地抽打小狗,小狗在地上直打滚,却硬是咬着牙,嘴里连吭都没吭一声。晓仁上前夺了柴棍子,陆迎福这才住了手。
小狗却跪在地上哭喊道:你打吧,三叔,我晓得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人,从小就是挨着爹的打长大的,我也不怕打了,你就打死我算了。我活不出人样儿,也不想活了。
陆迎福将头拧向一边,气极地说:要晓得你狗日的这么不成材料,早让你爹打死倒还省心了!
杨巧凤扶起小狗,拍拍小狗西服上的泥土,嗔怪道:说啥横话?死啊活的,三叔还嚷不得你了,心眼儿恁小的。快回屋歇着,莫惹你三叔着气就是了。小狗这才起身回了自己屋里。
屋里一年没住人,打开门,炕上的一窝老鼠四散逃窜,浓呛的尘土和霉臭味扑面而来。小狗捏着鼻子,推开窗户,敞开大门,又一把扔了炕上满是老鼠屎的破铺盖,然后拿起刷子刷了刷炕,又从提包里掏出一卷卫生纸,擦了擦炕沿和席子,就躺在了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
小狗没有享受过一天母爱,呱呱坠地时,母亲就断了气。木呆而又凶狠的父亲偏又像冤家一样,从小就不喜欢他,一任他像狗一样整天在地上爬,哭也好闹也好,几乎连抱都没抱过一回,小狗的名字大概也就是由此而来的。爹去世以前的十几年,小狗挨打是家常便饭。由于自己懒惰,不听使唤,眼里没活,拨一下动一下,爹稍不顺心,就拳脚棍棒相加,饱受皮肉之苦的小狗满身的伤疤几乎就没好过。在他的记忆里,炕门口那支手颈子粗二尺多长的吹火筒似乎就不是用作吹火的,而是专门用来打他的。比如吃了饭,他将碗筷往灶台一撂,把洗锅洗碗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比如锅里有剩饭,他忘了把锅盖盖好,下顿热饭时锅里卧着几只死老鼠;比如天要下雨,他忘了把道场的柴抱回屋,等雨下大了,柴禾早淋得湿透了才想起来;比如爹让把门关好,莫让猪跑到地里糟蹋庄稼,可有时爹收工回来发现猪偏就在地里……每遇到这类鸡零狗碎而又不能不务弄的事情没弄好,一顿毒打便在所难免。每次打得狠了,小狗嗷叫不止,三叔总会前来保护他,夺下爹手里的棍棒嚷着:他再没出息,他也是你生下的娃,再没用,他也是一个人、也是一条命呢,你就下得了狠心!爹的心就软了些,就能忍着那么两三天不打他了。但顶多也就只能忍得两三天,就又依旧。他自己偏又不争气,逮住是死的,放了是活的,爹再骂再打,也是劣性不改,甚至变本加厉。爹气极之下,就硬是往死里打。他清楚地记得,有几回就差点死在了爹的棍棒之下。有一次,小狗想屙屎,爹占着炕边的屙桶正屙着,小狗说你快点,我想屙。爹说你尻子夹紧点憋着,一会儿就好。小狗憋了好一会儿,爹还不起身,就溜出了门。爹屙完了起身喊小狗屙,小狗进屋说屙过了。爹问屙哪儿了?小狗说屙别人茅屎缸里了。爹顿时火冒三丈,操起吹火筒就打,直打得小狗奄奄一息,仍不住手。三叔见了,急忙抱起小狗放在自己屋里,三婶经管了好几天,小狗才恢复过来。
有一年夏天,队上挖洋芋,允许社员把烂洋芋带回家吃。小狗爹每回收工回来,总会带回满满一点豆篮子烂洋芋,让小狗剥了皮,用瓜叶子摊匀包着,埋进红火灰里烧熟,两人的一顿饭就解决了。小狗倒是乐意做这件事的,因为烧熟的烂洋芋馍又筋又香,很好吃。可有些洋芋烂得太过,一剥皮,露出一包蠕动着蛆子的脓汤,臭得令人发呕,小狗剥着就直想吐,就扔了。这日,小狗剥着一堆烂洋芋,竟把一半都扔了,小狗爹大怒,边抓起稀烂的生着蛆牙子的烂洋芋往小狗嘴里糊,边骂:你扔的你都给吃了!又操起吹火筒一顿毒打。三叔赶到时,小狗已蜷缩在地,哭不出声了,就急忙夺下吹火筒,抱走了小狗。再后来是小狗爹死前的一天,小狗爹将别人埋的一头死猪扛回来,闷了一锅死猪肉,给小狗盛了一碗让吃,小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着吃着,就吃出了臭味,就倒猪槽里去了,小狗爹气极之下,操起吹火筒又一顿暴打。三叔赶来时,发现小狗已停止呼吸,就急忙做人工呼吸急救,然后将小狗抱回自己炕上,请了先生给摆治了几天,小狗才又活了过来。
小狗知道,他能够像人一样活着的日子是从他爹去世以后开始的。他没了依靠,三叔三婶娃多,虽没收养他,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他心疼着他。他的自留地三叔给包了,下种、经管、收割,都一手弄好,直至把粮食送到他屋里。他有粮食,但他更多的时候还是吃三叔家的饭。每逢三叔屋吃饭,他就习惯地靠着门框直直地瞅着,三婶就会用小木碗盛了饭给他吃。小狗记得清清楚楚,很多欠收的年景,三叔屋也没多余的,每回吃洋芋糊汤,锅里没有了,三叔就将碗里的几个洋芋省下,一一舔干净递他吃,自己就只喝半碗稀糊汤。当然,三叔心疼是心疼他,却也没少嚷他,教养他,可他总像狗一样改不了吃屎,小时候不争气,长大了,还没出息,不会务弄自己的日子,惹得三叔常常怄气……
小狗就这么回忆着自己不堪回首的少年和青年,又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好不容易挣了几个钱,任事没办,就一路花了个精光,惹三叔生了那么大的气,还又打了自己。他痛恨爹,也痛恨自己。觉着自己可怜,又觉着自己混蛋。他这么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时间就到了后晌,凤娥做好了米饭让去吃,小狗流着眼泪,死活不去。晓仁来叫,还不去。凤娥就盛了一大碗,又将各样菜夹了一盘子送来放在炕头,小狗这才把饭吃了。
小狗原本想回来后去碥上各家走走,让碥上人都看看如今他陆小狗是啥样子了,可三叔当着众人的面这么一打骂,一拾掇,就像把他的脸剥了几层皮,使他威风扫地,再无颜见三叔了,也再没脸出去见人了。吃了饭,连门都没出,就又躺在炕上睡觉。
小婶杨巧凤也做了饭端来让吃,才晓得小狗已吃了饭,就又回屋倒一缸茶水端过来递与小狗,然后在炕沿坐下来说话。小狗靠着炕头喝了水,放下缸子,就又抽泣起来。巧凤笑着说:哟,小狗耍起小娃脾气来了,还哭恁伤心的。巧凤这么一逗,却惹出小狗更多的眼泪,小狗竟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巧凤心里也难过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地流出来,掏出手绢边拭着泪边劝道:你三叔是恨铁不成钢,他打你骂你也是为着你好。本是你自个儿不争气么,你有啥委屈的?不过,话说回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小狗其实也有好多可贵可爱之处,比如你再穷,再游手好闲,从不偷人不拿人的,碥上人是看不起你,可从没人说你手脚不干净,从没人说你长过三只手。不像王二娃和丁家祥子成天偷鸡摸狗、惹是生非的;比如每回我让你帮我做个啥,你也都还踏实,还经心,都做得好好的,我就没看出你有多懒有多笨。可你把你自个儿的日子就没当回事么,几十岁的人了,还不晓得咋奔咋过日子,这咋行……
巧凤这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好半天,小狗被感动了,终于止住哭,抹一把眼泪,坐起说:小婶,过去我窝窝囊囊地过活,你一直都没嫌弃我,还给我洗衣裳,逢年过节还让我去你屋吃饭,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啥时候都忘不了的。
巧凤说:都是自家人,有啥客气的。你对我的好我也记在心里。别的不说,就说你给我当“看家狗”这事,我就好感激哩。
小狗“扑哧”一声笑了。小婶说的当“看家狗”的事他当然明白是咋回事。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小叔迎东去世后的头几年,总有些偷鸡摸狗的男人溜进巧凤屋里粘缠巧凤。小狗见着了,总会以借镰刀借斧头为名,不迟不早地钻进巧凤屋里,拿起镰刀或斧头,又找来磨刀石,慢腾腾地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镰刀又磨斧头,来人不走他就不走。直到来人胆战心惊、灰不溜秋地离开,他才又将镰刀或斧头放回原位,默默地离去。有一夜,小狗夜起小便,忽见巧凤睡屋窗户趴着一个人,小狗随手抓起一根片子柴抡过去,人是没打着,却把那人吓得一个仰八叉栽在了房檐沟里。事后,巧凤总对他说:我屋有看家狗了,我啥都不怕了。
小狗笑过之后,拉开放在炕头的提包拉链,找出一条纱巾,递与巧凤,说:这是新疆人从巴基斯坦进口的,我买了两条,想给你和凤娥每人送一条,路上不知咋就丢了一条,这条先给你,往后我再给凤娥买一条。
小狗心还恁细的,送我这金贵的东西。巧凤喜欢地在脖子上试了试,又叠好装进口袋。然后帮着起身坐在炕沿的小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小狗你其实一点不笨不愚,你这一出去就变得光目华眼的,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没高没低的。我就觉着你是能够学好的。小婶帮不了你个啥,你记住小婶几句话,往后你真正不敢再胡混了,你要从心眼儿里让自个往好里学。你上无老下无小,只要成器,出去好好挣钱,日子就不难过好。我是有两个娃和你四爷拖累,要不我就巴不得出去挣钱。再者,你要晓得出门挣钱不容易,挣下了血汗钱,就要把钱当钱用,不当钱用,你挣再多,也不顶啥。你个大小伙儿,男子汉,要为你自个儿争口气,活出个人样来,再说个媳妇回来,把日子过得好好的,看他谁还看不起你,看你三叔还打你骂你不!
巧凤在说这些亲切而又推心置腹的话的时候,小狗拿眼直瞅着巧凤看,就觉得他小婶是天底下最美最可爱最让他喜欢的女人。过去他只觉得小婶长得漂亮、好看,没别的想法,当然他也没资格产生别的想法。可此刻,他对小婶竟然就有了别的想法,他竟然就忘记了她是他的婶子,他是她的侄子,忘记了他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辈分。他有了想法,竟然就坐立不安起来,内心像塞进了一只兔子,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就情不自禁地起了身想抱抱这个与他一般大的漂亮女人。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抱女人的滋味,一路回来,看见马路边公园里甚至飞机上火车上男女搂搂抱抱的情景,他的心就狂跳,眼睛就发直。这会儿和小婶在一起,他就想学一回大地方的人,大胆地搂抱一回自己喜欢的女人。他喘着粗气,蹑手蹑脚地靠近巧凤,像小孩一样,几乎就站在了巧凤怀里。可他正欲伸出双臂时,却猛然灵醒过来,明白此刻他想搂抱的漂亮女人是他的长辈,而自己是长辈面前的小人,他和她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雷池。于是他心里害怕起来,他害怕她恼了,害怕她一恼就去向三叔四爷告状,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他一时手足无措,急忙将几乎已伸出的手插进裤兜,极其动情而又嗫嚅地说:小婶,你,你真好!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巧凤看着小狗躁动不安的举动,好看的脸就悄然染上了红晕,心也不由地慌乱起来。自从男人陆迎东走后,她就把年轻的自己封闭起来,一门心思地照顾着公公和两个孩子,几乎就没沾过任何男人。此刻,小狗的举动挑逗起了她对男人的渴望,她一任小狗接近她,准备伸出双臂迎接他。然而就在双目对视的瞬间,她将头拧向了一边。她是想到了与小狗一样的问题,他是她的侄子,是她的晚辈,她要与他有事,就是一种淫恶、乱伦,一种大逆不道。于是她急忙躲过小狗极度渴望的眼神,低下头,柔声说:小狗也很得人爱呢!两人就都难为情而又畅朗地笑了起来……
陆迎福着了一夜的气,早上起来,还直骂小狗不成材料,陆家咋就出了这号羞先人的东西!可坐下闷头吃烟,平静了好一会情绪后,就又想着小狗到底还是晓得挣钱了,在外头下了一年的苦,高高兴兴地回来过年,这就把他狠打狠骂了一顿,心里就有些难过,自言自语道:我是把小狗拾掇的厉害了些!就让陆晓仁去过话,安慰一下。晓仁去了,却见小狗的门已挂了锁。过两天不见人,再过两天,直到大年三十还不见人,就晓得小狗是赌气走了。
陆小狗的确是走了。小狗像烙饼子似的在炕上翻腾了一夜,天没亮就悄没声息地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没回来。
4
陆小狗回陆家庄已经是四年多以后的事情了。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子,犹如一把雕刀,将陆小狗重塑成了一个全新的陆小狗,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很像那么回事。碥上人皆刮目相看,又都赞不绝口:小狗还行啊你,出去几年就脱胎换骨了!
小狗真的是脱胎换骨了,小狗再不像以前那样邋遢扑稀、游手好闲了。陆迎福默默地观察着小狗,心里就格外舒坦和高兴。但他高兴是高兴,却几乎没当面赞扬过小狗一句,小狗也没向他汇报在外头干啥活、挣了多少钱等之类的事。一回来还没歇上几天,就成了大忙人,按他心目中的计划,干了一件又一件大事。先是拆了旧屋,就地盖起了碥上第一栋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洋楼。接着又起了娘的坟与爹合葬在一起,立了石碑,砌了坟头和宽敞的月牙形拜台。此后又出资搞了公益,把下川至上碥的沙石便道翻建成了柏油路。再后来除了务弄责任田的庄稼外,还买了三轮农用运输车,跑起了小运输。跑着跑着,心就又跑大了,就和碥上几个人成立了小工程队,时常承揽着方圆几里的一些小工程。陆迎福看着小狗人勤快了,也能了,日子好过了,为人处事也是板凳上钉钉子,有板有眼,就晓得小狗再不是从前那个小狗了。他虽然没当面赞扬过小狗一句,但心里却时常感叹:太阳怕真是从西边出来了!原以为小狗是瞎子害眼病,没治了,没想如今却成了碥上人见人夸的好汉。人,到底是能够改变的。
这日,小狗去樊家川给碥上一农户拉回一车水泥,回来在道场边将运输车停下后,见陆迎福在房檐坎歇着,便径直走过去在板凳上坐下,掏一盒烟,递予陆迎福一支,用打火机给点着后,自己噙一支,边吸边与陆迎福聊着闲话。
陆迎福吐一口烟说:小狗,你如今算是添欢(出息、争气)了,把日子总算是过到人前头去了,不愁吃不愁穿,也有了正当营生。可美中不足的是,里里外外你一个人务弄,小洋楼住着没人给你拾掇,外出迟早回来都是冰锅冷灶的,在屋歇着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总觉着你这日子还不浑全还不美气。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你是该说个媳妇的,不晓得你自己考虑没考虑过这事?
三叔到底能看得起我小狗了,还操心起我的婚姻大事来了,要搁在以前,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小狗心里这么感激而又欣然地嘀咕着,也吐一口烟,半开玩笑地说:三叔,你怕是火眼金睛,有特异功能吧,能看透我的心思,晓得我在想啥,这么关心我的婚事,那我就请三叔你给我说一个媳妇吧。
陆迎福笑了一下,干脆地说:行么。可我不晓得你要说咋样个媳妇?
小狗说:我不讲究。我都四十二三的人了,还能说咋样个媳妇,姑娘娃没人会跟我,要找就找个结过婚的带有娃的。
陆迎福说:小狗的想法倒还实际。咱碥上陈宝山的儿子引弟死了以后,他媳妇李秀玲一直没改嫁,前一向陈宝山还跟我唠起这话题,他让我问问你,看你是咋想的,要愿意了,让我给撮合撮合。还说只要你愿意,上门也好,娶回去也好,都好商量。你觉着秀玲咋样?
小狗没加思考就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没吭声。
陆迎福当然不清楚,小狗是不喜欢李秀玲。小狗喜欢的人是小狗的婶子杨巧凤。但他嘴张了几张没敢直说。
见小狗摇头,陆迎福不解地问:咋,你狗日的眼头还高,还傲翘的不行?刚才还说不讲究,咋么咋么的都行,这才一提说,你就挑三拣四,弹嫌起人家了。人家秀玲那点儿比不上你?人长的排场,年龄比你还小着四五岁,在屋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哩,你还嫌人家配不上你?
我眼头不高,也不傲翘,秀玲人我也了解,确实没话说。上门或是娶回来也都好说,咋着都是过。可我……可是我喜欢的人不是她,我……我喜欢的人是......小狗吭哧了半天,还是没勇气说出口。
小狗你喜欢谁就喜欢谁,咋像老牛吃草,吞吞吐吐地,我是你叔,有啥不好说的?
我喜欢的人我不敢说,说了我怕三叔又要骂我打我。
陆迎福笑了一下,说:今日三叔保证不骂你不打你,咱不是在商量么,你是咋想的你就直说。
小狗转动着头,四下看了看没人,就壮了胆子说:我……我喜欢的人是我小婶。说完迅速勾下了头。
陆迎福不禁大吃一惊,顿时眼睛瞪得如鸡蛋大,扬起烟袋锅子要磕小狗脑袋,但他已有言在先,烟袋锅子扬到半空又收回来,愤然责怪道:你个狗东西,咋就打起你婶子的主意了,小婶是该你喜欢的?她是你婶娘,你是她侄子哩,你不晓得你们辈分不同,亏你能说得出口!
小狗顿时像吃狗肉喝白酒,里外发烧,急忙解释:三叔你莫生气,莫生气,我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陆迎福没好气地说,这是可以随便说的事么!然后勾着头,边吸烟边思忖着这桩让他不曾想到而又十分别扭的事。
陆小狗与杨巧凤,两个一般大小的单身,处在眼皮底下,可陆迎福压根儿没料着也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事情。按人们猜想,女人丁云和堂弟陆迎东不幸先后因病去世后,他陆迎福是最有可能娶堂弟媳杨巧凤的,但人们猜错了。起初,他倒是多次动过这样的心思,但他一次又一次这般动着心事时,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否定了。迎东去世后,为了照顾家公和两个孩子,巧凤一直不想出嫁,找人上门也一时没瞅上合适的。陆迎福向来对四叔陆长贵很敬重,对巧凤和两个孩子也很关心。于是四叔就首先想到了陆迎福,两家要能合为一家,是再好不过了。但他等了几年也没等到任何动静,陆迎福始终没流露出只言片语来。后来,四叔终于沉不住气而把话明挑了出来。然而,陆迎福却说:四叔的好意我领了,可我和巧凤不合适,我们虽说是同辈,可我比她大着二十来岁,岁数相差太大,平常我把她当着晚辈对待,她也把我当着长辈对待的。这多年,我还着实没往这上头想过。巧凤长得好,人又还年轻,她是该找一个与她般配的人才好。
其实,当时陆迎福这么说,实际只说出了一半的想法,另一半想法不便对人说,就藏在心里。他不是不为自个儿着想,而是他心里原本有个曹玉兰。
曹玉兰曾经是陆迎福的初恋情人,却因曹家反对而难成眷属。后来曹家将玉兰远嫁于有名有势的刘家。十年前,男人不幸遇车祸身亡,玉兰独守空房十年而无心改嫁。五六年前,陆迎福也成了单身,两人心照不宣,压抑在心底的爱情火花再次碰燃,便悄然私订了终身。只是怕儿女们反对,就一直保守着秘密。
陆长贵不清楚陆迎福心里想啥,也就把这事暂且放下不提,而陆迎福谢绝了四叔的好意,倒时常操心起巧凤的婚事来。但就像他过去从来没把巧凤往自己身上联系一样,他也从没把小狗往巧凤身上联系。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没把小狗往巧凤身上联系,如今小狗却偏偏把巧凤往自己身上联系了。
陆迎福想了半天,方才抬起头来说:小狗你不晓得这不合伦理?不晓得乱了辈分?不晓得这是乱伦?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在如今你是个人了,有资格说这话了,要搁在以前,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出这等出格的话来,看我和你四爷不把你狗日的捶死了。
小狗说:我晓得我和她辈分不对,有违传统道德,你和四爷也都不会同意的,要不我早就提出了。
陆迎福又闷了好一会儿,换了口气说:小狗你这么想,你晓得你小婶是啥意思?你该不是单相思,一厢情愿吧?
小狗干脆地说:不,我不是一厢情愿,她也是这意思。我出去的这几年,一直都给她打着信的,她也一直关心着我的。我能痛改前非,横下心来在外头拼,是你给我下了猛药,也是小婶给了我力量和信心。过去在信上我们多次说起过这事,我回来以后,我们又私下里商量过,起初她心里是有些顾虑,后来慢慢就想通了,也愿意的很。只是晓得辈分不同,跟我一样不敢向旁人说出来,害怕外人说闲话,也担心你和四爷不答应。
听了这话,陆迎福嗔怪道:狗东西,你能时常给你小婶打信,就没心给你三叔打封信。难怪有几回我说小狗出去这长时间了,不晓得在哪里混着,是死是活都没个音信了。你小婶说你去了深圳。后头我一问起你,她总说三叔你莫操心,你把他拾掇灵醒了,他肯定是要争口气的。你这一回来,情形果然就如她说的。我就想,怕是有个啥筋问(蹊跷),她是咋晓得你的情况的?原来你们一直私下通着信的,早就鬼到一起了!
小狗笑了笑,心里说:这事当然不能老早就让你晓得,老早让你晓得了,还不晓得你要咋样拾掇我哩。嘴里却歉意地说:我做的不对,对不住三叔,还望三叔多原谅多包涵。
陆迎福就又闷着头,吸了好一会儿烟,然后抬起头来说:小狗你出了这么个难题,倒把你三叔给拿住了。你先莫急,我得跟巧凤谈谈,摸摸她的心思,也跟你四爷还有两个娃都通个气,起码要他们都想得通才好办。
不急不急,小狗说,四爷那里还得请三叔多说话哩。
5
陆长贵到底还是陆长贵,他一向遇到啥难题,都是找侄子陆迎福指点迷津,听陆迎福的主意。陆迎福一提起这事,陆长贵不觉大吃一惊,有些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但听了陆迎福的一番开导后,思想就又起了变化。想着小狗如今是出息了,能指靠得住了;想着小狗对自己一向都很尊重和孝敬;想着小狗回来这多半年与他一家一直也处得亲,实际已像是一家人了,这么仔细想想,心里也就顺了,就当下答应了这门婚事。
次日,又与巧凤谈了话之后,陆迎福给小狗回话:你狗日的私下里和巧凤好着,她真格是愿意的很,我一提起,她就眉色飞舞,口口声声说,小狗人好哩,人好哩,请三叔帮忙,请三叔帮忙!你四爷和两个娃思想工作也都做通了,他们也都痛快地答应了。想想,你们也是有缘的。巧凤孤儿寡女的,你两个岁数一样大,脾性也合得来,你们之间产生想法,说过分也不过分。迎东走了,巧凤一直也没等到合适的人改嫁。等到如今,你有出息了,是个人了,她也就喜欢上你了。眼下你四爷年岁大了,两个娃都在上着学,都还不得力,一屋人老的老少的少,日子有些难场,当紧需要有个人扶持。你回来这多半年,一有空就给她屋出粪、锄地、收割、砍柴,没少给她屋帮忙。巧凤我也看出,平常她对你也好,给你浆洗缝补、给你送吃送喝,你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过来经管。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了,这怕都是造化。至于辈分不同,也没啥要紧,各拣各的叫就对了。你们之间没有直系旁系血缘关系,婚姻法规定婚姻自由,双方自愿,这是你两个的权利,不违反婚姻法,别人就无权干涉。只是有些违反传统道德,人们一时怕不好接受。但放开了想想,如今都讲思想解放,应该都能理解。
陆小狗原以为这事说出来,会惹出轩然大波,首先第一个愤怒和反对的怕就是三叔了。没成想,三叔吃惊是吃惊,生气是生气,但还是那么通情达理和成人之美,还又帮着做通了四爷和两个娃的工作,又把道理讲得这么透透彻彻,入理入情,小狗就感动得湿润了眼眶,抹一把眼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着响头说:谢三叔了!谢三叔了!
事情这么说妥之后,陆小狗和杨巧凤很快领了证,择了举行婚礼的吉日。
现在,陆小狗和杨巧凤的婚礼就正在热热闹闹地举行着。
婚宴上,新郎新娘给众人一一敬过酒之后,特意来到主桌,给陆迎福和坐在陆迎福身边的曹玉兰敬酒。看着陆迎福和曹玉兰喝过酒之后,也许是早有察觉,也许纯粹是开玩笑,巧凤竟然大声说:三哥,玉兰嫂,什么时候喝你们俩的喜酒啊?我都等不及了呢!
听了巧凤嚷嚷,猝不及防的曹玉兰愣了一下,清瘦而漂亮的脸庞立刻泛起两朵浓浓的红晕。她镇静一下,顺水推舟地嗔怪道:巧凤个机灵鬼,你怎晓得我俩的事?得是你一直在当侦探啊!然后拿眼看着陆迎福。
陆迎福也愣怔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后,想想,干脆就此公布于众也好,便站起来,笑笑意盈盈地大声对众人说:也好,既然巧凤揭了我和玉兰的秘密,我也就不瞒哄大伙了,干脆今儿我和玉兰就请大伙把喜酒喝了。说着,和曹玉兰一起举起酒杯。
这一举动把大伙惊得不小,满院二十余桌客人一起站起来,顿时像木桩似的愣住了。陆迎福就又放下酒杯,从内衣口袋掏出两个红本本,翻开说:我们有证为凭,没哄大伙,半年前我们就领了证了。
大伙半信半疑,唰地涌过来抢看,果然不是谎话,两人早就登记了,是合法夫妻。
陆晓仁脸上僵了那么一会儿,继而笑着对父亲嗔怪道:这是何苦来着,早就领证了,也不说一声,我们做后人的该为二老备喜酒、过喜事么。
儿媳凤娥也不无真诚地说:就是,这是大喜事么,还怕人知道,不敢声张。那咱择个日子,把新娘用大轿接过来,热热闹闹地过一场喜事。
听儿子儿媳这么一说,陆迎福打心眼里欣慰,连说:不过事,不过事。好在今儿是咱陆家办喜事,酒是咱陆家的酒,我就不说借酒献佛了,我和玉兰借今儿的机会敬大伙两杯喜酒。
小狗心里一振:呀,又有一喜,那咱陆家今儿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么,这酒大家要喝,喝够双喜临门。
大伙这才一仰脖,举杯干了两杯酒,放下杯子,声、笑声、赞美声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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